这一组组数字是枯燥的。但只有知道这些枯燥的数字,我们才会明白,中国军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开始了他们漫长的战斗;只有知道这些枯燥的数字,我们才能理解,什么叫血肉长城。
也正因为这样,193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不被日本侵略者放在眼里的中国。日本陆相杉山元在日本天皇问战争所需时间时,说“一二个月就足够了”。
可正是这个中国,在1941年12月8日美国和英国向日本宣战之前,独自跟日本鏖战了四年多。这是几十个“一二个月”。日本“予敌一击,结束战局”的美梦化成了泡影。中国军民是在用血写历史,用血捍卫疆土,用血证明中国不好惹。虽代价之惨重史无前例,可中国在战斗,没有屈服,没有胆怯。
英国不是在实力如此悬殊的状态下迎战德国。
法国不是在强弱对比这般鲜明的格局里跟纳粹较量。
斯大林不是在这样的劣势中跟希特勒对抗……
可苏联被希特勒长驱直入,英国不得不在敦克尔刻大撤退。1940年的法国也算是一个大国,可它却在六周之内就被德国征服了。贝当政府的巴黎投降了,重庆还在战斗;昔日被称为“法兰西救星”的贝当元帅在为法国掘墓撒土时,中国的精神堡垒依然屹立在陪都山城。
此时展现在世界面前的中国,是一个英勇顽强的国度。
可是,时光再往后移,同样是这个中国,同样是这个中国的政府,却在9•18事变后一再被指责卖国投降。9•18事变后,要求“绝交宣战”的呼声响彻云霄。主战情绪背后的逻辑很简单:“日本占领中国领土,中国必须抵抗,即使是战败、战死都在所不惜。失地是可耻的,不战而失地更是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。”就连德高望重的蔡元培,也因为阻拦请愿学生挨了顿打。
确实,中国从1928年5月的济南事件算起,屈辱是一个接着一个,而中国政府是一忍再忍。南京国民政府甚至在1935年6月10日发布《睦邻敦交令》要求:“凡我国民对于友邦务敦睦谊,不得有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,尤其不得以此目的,组织任何团体以妨国交。”1935年11月,蒋介石在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,“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,决不放弃和平;牺牲未到最后关头,亦决不轻言牺牲。”蒋介石是在骂声中停战、妥协、退让、交涉。
中国的和平努力,在血气方刚者看是软弱投降。如果无论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势都只能是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不流尽最后一滴血不罢休的话,那中国七七卢沟桥事变前的对日关系史,就只能写成国民政府卖国史了。蒋廷黻曾致力于阻止提前对日作战,这位曾经担任过国民政府驻苏大使的杰出外交家、学者,难道就是卖国贼了?爱国离不开理性。蒋介石在1936年6月16日的日记中就说:“倭寇咄咄逼人,战祸终不能免,然必有相当之准备时期,始得应付裕如。”有勇也需有智。
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中,弱国的独立与生存需要大智慧。事实上,谁都不能回避当时中国内忧重重,以及作战准备和作战能力这些现实问题。比如在军火制造方面,中国除了来复枪和轻机枪外,还不能生产新式重武器。从财政状况来看,直到1937年对日作战前夕,国民政府的全年收入约合4.17亿美元。历史学家黄仁宇说:“虽说当日的购买力与今朝不同,这4亿是一个极为纤小的数目。”此时的日本是世界一流的军事强国。客观地看待实力对比,不是胆怯,不是软弱,而是冷静、明智。面对日本这样一个敌手,需要培育持久作战的能力。最后对决的时刻来得越晚,就越有备战的时间。国民政府在弱势和内乱的形势下并不是无所作为。比如,1932年就秘密成立“国防设计委员会”(后改名为“资源委员会”),为未来的战争做准备。1934年初,蒋介石在日记中为自己列出的一项任务“决不任总统与行政院长,专心建设西南”。1934年12月29日,蒋介石日记写道:“若为对倭计,以剿匪为掩护抗日之原则言之,避免内战,使倭无隙可乘,并可得众同情,乃仍以亲剿川、黔残匪以为经营西南根据地之张本,亦未始非策也。当再熟筹之!”这就是说,蒋介石想“以剿匪为掩护”建设西南作为抗战基地。此后,蒋介石一面在西南追击红军,一面加紧建设西南,统一云、贵、川三省。1935年2月4日,蒋介石在庐山规划国防工业方案,电令赶筑西南各省公路。3月,在重庆提出“四川应为复兴民族之根据地”。这一切对后来的中国抗战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如果中国在1931年9•18事变后立即宣战,那就意味着中国孤立、仓促地和日本对决提早将近六年时间。当然,这样做是显得强硬,显得爱国,而且政治家也将因此赢得政治本钱和一时的名声。但是这对整个国家的命运,可能就会像蒋廷黻在《独立评论》上所说的那样??仓促对日作战将遭失败。
说正义必定战胜邪恶,那是一种鼓励,一种自信。我们需要这种鼓舞、这种自信。但是,这不应该妨碍我们还能意识到,古今中外不乏弱国消失在强权铁蹄之下的悲惨案例。冷静的智慧和英勇的精神,对于保家卫国同样重要。只有理解中国的国情和中国是弱国这一历史事实,我们才能够客观地看待蒋介石1937年7月17日在庐山谈话中所说的:“我常觉得,我们要应付国难,首先要认识自己国家的地位。我们是弱国,对自己国家力量要有忠实估计,国家为进行建设,绝对的需要和平,过去数年中,不惜委曲忍痛,对外保持和平,即是此理。”
有时,委曲忍痛不是贬义的软弱,更不是投降主义,而是冷静、理性和明智,是弱国的生存智慧。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对化地用到国际问题上,那是对国家前途不负责任。强硬需要时机,需要条件,需要资本。卧薪尝胆不等于卖国主义、投降主义。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委屈忍痛没有底线,没有时限。诚如庐山谈话所言:“我们既是一个弱国,如果临到最后关头,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,以求国家生存;那时节再不容许我们中途妥协,须知中途妥协的条件,便是整个投降,整个灭亡的条件。”“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,我们当然只有牺牲,只有抗战!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应战,而不是求战;应战,是应付最后关头,逼不得已的办法。”
血淋淋的八年抗战,就是这么走过来的。可是,并非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中国奉行的弱国战略的智慧。当然,有的是别有用心,有的仅仅是卤莽气盛。正因为这样,张自忠受命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、北平绥靖公署主任兼北平市长,忍辱负重留在北平与敌周旋却招来骂名,被认为是“华北特号汉奸”,报纸称他“张逆自忠”。对于招来的非议,张自忠将军说过,“事实胜于雄辩,必死而后能生”。他最后用战死来表明自己对国家的赤胆忠心。我坚信,那些骂过张自忠将军的人,不是所有的人都曾英勇抗战过,甚至不惜以身殉国。
在国家危亡真到了最后关头,中国军民只有牺牲,只有抗战。
巴黎屈服了,欧洲在希特勒的铁蹄之下,伦敦、莫斯科还在战斗。菲律宾、马来亚、荷属东印度、缅甸沦陷了,东南亚在受日本军国主义者的蹂躏,重庆还在战斗。这是一个不屈的国家,生活着不屈的人民。正如军事家蒋百里将军1938年8月说过的一句话:“胜也罢,败也罢,就是不要同他讲和!”不错,南京是沦陷了,但中国还有重庆。日本要想打跨中国,必须打跨重庆。但重庆没有垮。重庆是中国抗战的精神堡垒。
虽然在战争中有韩复榘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,有汪精卫那样卖国求荣之流,有丧师失地,有指挥失当,有贻误战机,有腐败堕落等等,这些教训需要直面,需要研究,但是,却不可因此而抹杀中国将士的赤诚。他们在力量那样悬殊的战斗中,其忠勇精神并不比其他任何反法西斯国家的军人逊色。
就拿弱小的中国空军来说,他们是在用生命谱写保家卫国的悲壮旋律。
我想举其中三个感人至深的例子。1937年8月14日,中国空军迎击日本航空兵,其中三架日机被击落,一架受重创而不能再用,中国空军无一损伤。为纪念首次空战胜利,国民政府将8月14日定为“空军节”。这一天,是个永远不该忘记的日子,当是中国空军永远的节日,永远的光荣。
1938年5月20日,中国空军直属第14中队徐焕升等人驾驶两架马丁B?10重型轰炸机,自宁波起飞,到达日本九州长崎上空,沿途撒下数以万计的传单。中国飞行员在远征日本本土后安然返回汉口基地。他们的英勇无畏,谁能说比敌人的武士道精神逊色呢?就一个职业军人对国家的效忠而言,他们是军人中的军人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