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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到这通电话的,就是吴剑向,那夜他是值班警员之一,当时他的年纪是二十八岁。而与他共同留守的,则是剑向的学长方立为。
“报案人好像把事情说得太过严重了。”立为在剑向挂掉电话后,又把电话录音听了两遍,“不过,确实有点怪怪的。”
“今晚一整夜都很平静,不像是大家印象中的高雄……”剑向说:“反正局里没什么事,我过去看看好了。”
立为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,“你不打算补个眠啊?”
“我的份你帮我补吧。”
剑向一边说着,一边起身。他抓起办公桌上那串钥匙往分局大门口走,头没有回,只举起手示意向立为道别。
剑向会对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这么感兴趣,其实是有原因的。除了报案内容本身相当不寻常之外,他并不像立为那样,只听到报案人声音不算清晰的电话录音而已。他与对方直接交谈。
对方说话的语气,内藏极深的恐惧,这是光听录音带绝对没有办法体会的。就如同漂流在北极圈的冰山,隐没在海平面下的危机永远多出眼能所见太多太多──
虽然仅仅出自于直觉,但剑向的第六感从小就一直很准确。
记得小学二年级,在一次到山区郊游的活动中,正当师生们很愉快地野餐时,他因为身体突然发冷而离开树阴去晒太阳,结果不到一分钟,方才坐着的位置突然砰的一声巨响,一根粗大的树干重重地落在地上,压伤了三位小学生,而其中伤势最重、大腿出现复杂性骨折的,正是刚刚坐在他身旁的女同学。
剑向将钥匙插入钥匙孔,发动摩托车,并跨身坐上。他催促摩托车油门,左转弯驱车向清晨的建国路。
一夜没睡,但此时头脑却十分清醒。
还有一次,是国中刚毕业的事。剑向全家第一次出国,到泰国、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玩一个礼拜,结果他在小港机场的大厅里忽然感到全身冰冷,最后甚至因此昏迷不醒,为了送医急救,一家人只好被迫取消出国行程。没想到后来看了新闻报道,发现原本预定搭乘的那班飞机,在起飞后居然遭到歹徒劫持,差一点酿成坠机的悲剧。
除了上述两件明显影响到生命安危的重大事件以外,剑向实在不清楚身体突然发冷到底是不是危险的预警讯息。譬如他刚入警校不久,曾经于某次体育课,在游泳池畔一阵冰凉遽然来袭,但后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。
报案人是一名中年妇人,从夫姓戈,年纪四十五岁,已婚,丈夫于去年死于肝癌。两个儿子皆已成年,都在外工作,也都有自己的住处。
戈太太一人独居,目前没有工作,住在建国三路与南台路交叉口附近的一栋老式大厦里。大约三天前,家中突然出现老鼠的踪迹,这是她在那栋公寓里住了将近二十年,从来未曾发生的事情。戈太太感觉不对劲,很快地到家庭百货行去买了两三个捕鼠笼准备清理这些小怪物,而,就在今晨,放置在客厅里的捕鼠笼,很尽责地抓到一只老鼠。
当她发现笼中有一只老鼠时,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因为这只老鼠……
南台路正对高雄中学大门,距离三民分局还不到两百公尺,所以剑向马上就找到戈太太所住的公寓地址。他把摩托车停妥在骑楼下,进入公寓大门。
这栋公寓共有六层楼,戈太太住三楼,剑向向管理员说明来意后,管理员并没有特别的反应,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请他自行上楼。剑向心想,或许接替他值班的同事延误了时间吧,管理员的眼睛根本睁都睁不开。
“那位戈太太,整天紧张兮兮的,喜欢把没事当有事,小事当大事。”
经过故障停用的电梯门口,剑向往里面的楼梯口走去,而管理员只有气无力地说了这句话。
楼梯又矮又窄。以剑向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、体重七十五公斤的壮硕体格而言,上楼彷佛是钻身通过一条倾斜的隧道,头顶上的灯泡还亮着,但墙壁、天花板都已布满灰尘,阴暗的走道一片泛黄。
像不像是挖煤的矿坑?剑向突然有这种想法。
事实上,这次的直觉很不一样。和身体一阵冰冷的经验完全不同,当剑向在警局值班室里挂上话筒的一刹那,一股猛烈的战栗突然像狂波巨浪般直冲他的全身,差点让他整个人扑倒在地板上。
这究竟是告诉我“我若留在警局将遭遇危险”,还是“我必须远远地避开这栋公寓”?
剑向在沉思之间正准备按下三○一室的门铃,想不到房门迅即打开,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一位年约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。
“我等你很久了,”妇人说,“警察先生。”
这位妇人着实让剑向吓了一大跳。因为他万万没想到,戈太太居然一直紧盯着大门的窥视孔等待他的来临。
戈太太的身材矮小瘦弱,而眼睛则又大又黑,胆颤心惊的神情不禁让剑向想起她提及的那只老鼠。她二话不说,急躁颤抖地立刻将剑向拉进房里,一点都不给剑向问候致意的机会。
“警察先生,”戈太太说,“我一直从窗口往马路看,你能够来,我真是松了一口气……”
“那只老鼠在什么地方?”
“在这里!在这里!在这里!”戈太太慌乱地回答。
剑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他对眼前的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。
那只老鼠,有着一般翻弄垃圾厨余的家鼠两倍以上的体积,已经与一只吃得太肥的幼猫体形相当了,此时此刻它正在设法离开那只对它而言非常拥挤的小捕鼠笼。
巨鼠的尾巴与左后腿硬生生地被夹紧在捕鼠笼之外,它蜷曲身体回头不断和笼门的强力弹簧对抗。它受伤的左脚无力地刮搔地面,长尾像鞭子般不停挥甩摇摆,在米色磁砖地板上,显得格外触目。
随着它的挣扎,捕鼠笼发出轻微的喀当声响,笼门边缘也已经大幅扭曲变形,好似巨鼠即将破笼而出。
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,巨鼠身上的毛皮好像沾满深色的油漆,而毛皮脱落的部分,则暴露出长着烂疮、患有皮肤病的粉红色表皮。
这时候巨鼠发现有两个异类正看着自己,挣扎的动作变得更快,同时以凶狠的眼睛牢牢回瞪。
侧目看了戈太太一眼,剑向实在无法想象万一这只大老鼠逃出来,戈太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。
“我闻到一股很浓的腥味,”戈太太说,“真的!真的!我以前当过十几年的护士,对尸体腐烂时的臭味永远都忘不掉,因为我在护士任内,曾发生过一件恐怖的事情!那时有一名绝症病人坚决不肯接受攸关生死的手术治疗,从病房里逃走了。院方立即联络了家属,但也同样音讯杳然……就在大家都以为那个病人已经失踪时……没想到……没想到……他的尸体居然出现在医院的太平间里!而且……而且……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我!由于医院的太平间不常使用,很少人会去,所以那个病人就躲到里面去了,他在太平间里突然病发致死。你知道吗?当我发现他时,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了!那具尸体全部都腐烂光了,你绝对想象不到那有多难闻,就算处理人员喷洒再多的除臭剂都没办法把那股臭味消除!这只老鼠一定是吃尸体长大的!一定是!难道说我这间房子里藏了一具尸体吗?我的丈夫死了,而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,留我一个女人住在这栋破公寓里,警察先生,你一定要把那具尸体找出来,一想到我的房里有一具尸体,我就睡不着觉,不找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!不要这样对我……”戈太太开始歇斯底里地乱喊。
事实上,剑向实在不愿意深吸一口气来求证。另外,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年轻的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们的母亲同住。
而且,腐烂的人尸和腐烂的狗尸,所散发的气味根本无从分辨。戈太太完全是心理作用。
“戈太太,”剑向强表平静地说,“处理这种事,其实你应该找消防队。”
“你说什么?你说什么?”
“不过,请你到走廊上一会儿。这只老鼠,我会负责将它处理掉。”剑向问,“有没有黑色的垃圾袋?”
从戈太太手中拿到垃圾袋以后,剑向将她推到三○一室外,并把门关上,准备独力应付这头怪鼠。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,一步一步走向捕鼠笼。
大老鼠一看到剑向靠过来,它被笼门卡住的身躯蹿动得更厉害,长满息肉的鼻头下,锋利的黄SE门牙闪着潮湿的亮光,并发出尖锐的吱吱声。
剑向力求镇定,以右手用力提起捕鼠笼的提把,他感觉到沉重的地心引力,以及大老鼠企图逃脱的摇晃。巨鼠的左脚不停在空中乱踢,笼内的两只前爪则奋力抓爬着笼壁的间隙。
正当剑向往浴室走去准备溺毙怪鼠时,捕鼠笼突然一沉,老鼠右脚弹出笼外,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,形成肚子被笼门夹住的情况,怪鼠的叫声因而更为凄厉,同时随着笼子摇晃的结果,巨鼠两只粗肥的后腿攀附到剑向腿上,锐利的爪子勾扯着他的裤管。
剑向受到如此惊吓,反射性地抽出腰际的警棍往老鼠的尾部猛力一打,老鼠骨盆部位的骨头遽然断裂。
就在怪鼠发出悲惨的哀嚎、上半身依然拼死挣扎的情况下,剑向把捕鼠笼丢到浴缸里,旋开水龙头让水流倾泻注满。
巨鼠在水位逐渐升高之时,两只前脚胡乱划行,但却无法改变溺死的结果。就在冷水淹没老鼠伸长的鼻头后,自水面上浮起不算太多的气泡,巨鼠的动作终于完全静止,身体随着微小的涟漪上下浮动,其啮齿口唇无力地微开,而黑亮的双眼则失神地张着。
方才充斥浴室的尖声怪叫,此时仍回荡在剑向的耳际。
跌坐在浴缸边好一阵子,他深吸了几口气,确定自己的心跳慢慢地舒缓下来以后,剑向才发现浴室内的马桶旁放了一只水桶。他心中有点后悔,刚刚要不是被差点逃出笼外的老鼠吓了一跳,应该把笼子丢进水桶里的。
戈太太敢在淹死过大老鼠的浴缸里沐浴吗?所以,这种处置方式绝对不能告诉身在门外的她。
无论如何,事情总算解决了。剑向再次将笼子提起,连带巨鼠的尸体整个投进黑色垃圾袋。和刚刚的张牙舞爪不同,巨鼠的眼神空洞,红色的舌头外露,瘫软的躯体规律地滴着水,尾巴笔直垂在空中。
鼓胀的黑色塑料袋发出沙沙声响,予人巨鼠还在不停蠕动的不快感。
就在他准备将浴缸的水全部放掉时,剑向发现缸里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液体。
“这是血迹?”剑向不觉自言自语着。 |